悲伤小猫药片

废物小号

《罗生门》

😭😭😭玫糜老师简直是我的神!!!!!!!

玫糜:

  残夜时分,林子是白的。


   

  这白腻得很,黏在翠上,使林子翠得不新鲜,上了漆一样,不通透。


   

  他摘下斗笠,脸颊旁落着两绺鬓发,被林霏润得有些重。他拍打了下,作揖道:“公子,这么早来砍柴?”


   

  话音未落,镰刀就抵在喉间。他拿指尖弹了弹刀背:“贫道稽首了,路过讨口水喝,不必害怕。”


   

  那砍柴的年轻人,抖着拿刀的手,盯了他一会儿,又转过头去。


   

  道士不嫌尴尬,笑道:“这山真大,走了两天,就遇见公子一个活物。”有只鸟咳了一声,一串鸟声“布布布谷”地在树冠处跳跃。


   

  太阳要出来了。


   

  他抬头:“‘万壑树参天,千山响杜鹃’。蜀地多鹃,诚不我欺。是了,还见了鸟,活人止公子一个的。”


   

  那砍柴的往前走。


   

  道士跟着走,摘个几个果子送进嘴里,又给樵夫摘了个苹果递过去:“传说望帝失了家国,来这林子里隐居,死后化作杜鹃,日日啼血。精魂不灭,以表思念。公子,我口有些渴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扭头睇他,随手一指,嘶哑道:“草上有水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认真摆头:“这水都是草木之泪,亵渎不得。”


   

  “有病。”樵夫抬腿转身。


   

  道士追到樵夫并排处:“我听说蜀人善辩善讼,可是真事?若当真,蜀人果然都执拗得很,怪不得多有些死后精魂不灭的怪象。”他走快一步,挡在樵夫面前,又歪头一笑,梨涡浅浅堆:“实不相瞒,贫道应人之邀,到山下庄子里来驱鬼,可巧迷了路,麻烦公子……带路则个?”


   

  樵夫挑起眼皮,把道士盯得缩缩脖子,干笑着眨眼。


   

  “哪个庄儿?”


   

  “嗷,说是山下罗家庄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身形一顿,随后道:“那地方可偏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笑:“正是,愈偏愈出事。那里许多传说,公子可听过?”


   

  “顺着路往东走,”樵夫只说,“在两山夹缝里。”


   

  “哪儿是东?”


   

  樵夫一把把刀扔进筐子里,抱着手臂瞧他。


   

  道士掩唇道:“我从前是分得清的,只是中间生过场大病,脑袋糊涂,好些事儿做不好。有劳公子。


   

  “还有……我病了之后,身子骨孱弱得很,不易辟谷。要不我先跟您家去,化个便饭行吗?哎,公子且慢走,凡事好商量。等您领完路,我回来给您制几张符、画几个阵,您在此处住着,留作预防罢。”


   

  “想吃饭,”樵夫伸手,“给银子。”


   

  “我没有钱……”


   

  “穷酸道士。”樵夫哂笑过后扭身就走。


   

  “公子……”


   

  “跟上我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食时进饭。


   

  道士放下碗,拿舌头舔舔唇,嘿嘿两声:“我刷碗。”


   

  “不走吗?”


   

  “除妖斩祟,子夜最佳,现在还早得很,我先帮您拾掇屋子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靠着椅背、交叠一双长腿:“道长这么清瘦,别又累病了。”


   

  “怎么会,都是做惯了的。敢问公子尊姓大名?”


   

  樵夫喝了口茶,慢慢放下杯子,“咔嗒”一声:“忘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抬头:“啊?”


   

  樵夫笑:“巧了,我也生过一场大病,很大、很大的病,从前所有事,都不记得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静默一瞬,宛然低头:“不打什么紧,该记得的忘不掉。不记得的事,总归是不重要的事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舔舔牙:“道长怪能说会道的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转眼未时过半。


   

  樵夫托着腮、拿只狗尾草逗那道士鼻窟窿:“起来吧,猪,准备夜猎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迷蒙中动动手指,又猛地惊醒,咕哝道:“误事了,哎,误事了。我从前成宿不睡,精神气儿也是满的,现在真不顶事……几时了?”


   

  樵夫轻挑薄唇:“快要申时了。你岁数不大,怎么这么爱伤春悲秋?”


   

  道士抬起脸,像用脖子端起一杯装满温醍醐的琉璃盏,问:“公子瞧在下多大?”


   

  “二十一。”


   

  “呵呵,”道士又掩唇笑,“老朽五十一,知天命之年了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樵夫起身,“走吧,别在这儿烦我。”


   

  “小公子还得在那里等着在下,除了祟,回来给您作符。”


   

  “没必要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缓声道:“……好玩得紧呢,一同去可好?”


   

  樵夫撇嘴看他,把拳头捏的直响。


   

  “……说实话,许久没除妖了,”道士抿抿嘴,“老朽有些怕。小公子这样精壮,壮壮阳气也是好的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烦极反乐:“……白痴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黄昏风乍起,山阴下来,日头斜得厉害。


   

  樵夫往道士站立处看了一眼,又幽幽看了眼道士。


   

  屋头白幡烈烈作响,在屋尾坠下的影子老长。


   

  道士正将黑狗血洒在新鲜尸体上。那罗家庄老爷罗越道:“道长,就止这一个妖物吗?可尽去了?”


   

  道士擦着剑,半晌,幡步破空声愈加扰人。


   

  “……此处被群山堵截,”道士开口,“阳气上行,阴气落淀,山中造化隐晦,莫不钟于此,而阴又养阴。这里有一处至阴所在,是各类祟物觅食之源。


   

  “若非找它出来,不能治本。”


   

  “啊……道长老爷,您可得救救我们啊!”


   

  樵夫打了个哈欠:“什么时候能找完?”


   

  道士答:“子时未到,稍安勿躁。”


   

  “饿了,我要回家吃饭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声音轻到风里:“就一夜,一夜足够。公子,跟上我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亥时人初定。庄里早就死气沉沉,此时不敢出声。


   

  道士在庄中巡视,身后跟着樵夫。


   

  “这里原不叫罗家庄,”樵夫开口,“是座城来着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拿剑拨开树枝:“你如何得知?”


   

  “我们到的时候,你见到那扇门了吗?”


   

  “自然。”


   

  “你只注意了那扇门,却没看到那岔路口上立着块碑,上面就写了,这是座城。”


   

  “什么城?”


   

  樵夫抬抬下巴,状似淡淡地说:“不认得那字。”


   

  沉默许久,他又接:“方才罗家老爷说话,你还记住多少?”


   

  道士道:“都记得。”


   

  “我往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,记性不好。道长再给我讲讲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二十年前,江城害了瘟疫,到处传染。波及到罗家所在的巴东县,于是巴东县一些人便举家迁到这座空城。初来时,这城便怪异得很,屋舍俨然,屋内陈设一应俱全,可是就是没有人烟。可见不是天灾毁了这座城,城里百姓,像是被什么东西抹去了。”


   

  “他们就不怀疑?”


   

  “当时巴不得有这么个去处安顿下来,再怪也忍了。只是没想到住进来后,就遇上了怪事,年年要死一群人。”


   

  “是方才那邪祟干的?”


   

  “我才也讲了,这里本就风水不好,这里住久了,天然短命。而阴盛阳衰之地,待那些隐晦集到一定程度,迟早要造出至阴厉鬼,之后阴孕阴,阴生阴,阴育阴,祟物都来朝拜。据我感应,此处至阴鬼已经生出来,方才那个祟物,被我两刀砍死,不过是虾兵蟹将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歪头问:“既然知道这里不好,他们为何不逃?”


   

  道士轻笑起来,温柔道:“你方才是饿得都听不进去人说话了吗?罗越老爷不是说,他大爷当时带着其他家一些人去探路,结果都死在山里了,凡是敢逃的,都必死无疑。慢慢地人也不敢逃了。逃出去没得活,在城里,好歹有几分把握活下来。只是活人担惊受怕、惶惶不可终日,最是折磨人,许多人架不住都疯了。也怪道这座城死气沉沉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隐隐低笑道:“既然他们逃不出,你一个外人是如何得知这座城里有祟物,要你来搭救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


   

  樵夫睨他:“我听那姓罗的提了一嘴,是你主动写信告诉他们,你要来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原来你都听着呢,那你还饿得难受吗?我给你熬些饭垫一垫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道:“想不到道长不仅民胞物与,更是神通广大,掐指视千里,盘腿走天下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答:“在下自有天算。”


   

  “你为何撒谎说有人邀请你来?”


   

  “我没有撒谎,我从不撒谎的,”道士宛然,“我感应得到,有人很想我过来。”


   

  樵夫不再问,径自往前走去,进到一户人家院里桃树下,掏出匕首,劈了块木头,坐在树下给自己削着剑。道士交叠双手,拂尘卧于臂弯处,亭亭静立,在门口望着樵夫。风一吹,有桃花瓣落在樵夫肩上。


   

  城是死的,花还开着。


   

 


   

  子时已到。


   

  月色澄明,大地一片净亮的白,比清晨那大雾的腻子白要好闻。道士提剑:“来了。”


   

  那樵夫左手持匕首,右手执桃剑,一跃而起。一团黑兽拔地而出,张开大口欲吞下那道士,道士反手就是一剑,樵夫同时刺向道士身后,那团不辨形状的妖兽骨肉炸开、四碎着溅出腥血。两团妖兽又裹着黑雾向道士袭来。樵夫左劈右挡,留给道士一个空袭,御剑腾空,从怀中取出镇妖符贴往巨兽额前。贴一团便又有一团从地底挤出。樵夫与道士紧靠着背,来一个便砍一个。


   

  “怨气好浓。”一波未平一波起,还没等眼前这团魂飞魄散,身后那桃树尖啸着伸长枝蔓,向道士袭来。


   

  樵夫“啧”了一声,丢掉桃木剑,咬破手指,向地上甩出自己的血。地面龟裂开,涌出一排尸体,用肉身挡下桃树攻击。道士借力踏着刺穿尸体的桃枝,腾空翻身劈向桃树,引火符灼烧树干。


   

  桃树刹那燃得狠了,驱夜排空,两三下烧得七零八落,剩余树枝急速收缩,又往地上那把桃木剑上冲。樵夫眼疾手快,劈手砍断那把剑,拿血在自己和道士身前画了个红圈。桃枝风驰过来,碰到红圈,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,渐渐一团黑气在圈前现出一个人形。


   

  道士举剑:“你可是桃树成精,幻化成妖,来此作祟?”


   

  “吾非妖非怪,”一串声音“咕噜咕噜”着响起,混沌嘲哳,似是从沉沉地府涌出,“黄口孺子,安敢无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问:“既非妖怪,便是魔鬼,你从前是何人,有何怨仇未了,要来殃及无辜?”


   

  “啊……”那魔鬼被樵夫血符阵困住,正大片大片烧身,脸、胸、臂、腿,一片黑一片红,满目疮痍。道士忙道:“你且慢,我有话问他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白眼一翻,俯身在圈上填了几笔,魔鬼身上红斑慢慢冷却下来。


   

  道士问:“你可已死?”


   

  “死后困在山中。”


   

  “心中有何怨气?”


   

  那恶鬼道:“我乃蜀国大将郑息,秦贼虎狼,灭我族众,将我困死于此,正该千刀万剐,灭其国以泄愤!”


   

  道士道:“失敬,原是古蜀国勇士。可今时不同往日,距古蜀国亡国以逾近千年,你千刀万剐的这群人毫不知情,真要报复到无辜人身上吗?”


   

  “何尝无辜!俱是秦贼余种!”


   

  道士摇头:“当初自然有你族众存活,怎可说俱是秦人?你这蜀国祖先,来灭你后人来了不成?”


   

  “尔乃秦国庶子!你未学礼,过来为秦人驳争!便是那时有我族人存世,是谓国贼懦夫,该杀!与秦通肩,生出杂肿,其罪当诛!”


   

  “将军与秦军拼死搏斗,是为了什么?”


   

  恶鬼吼:“自是为守疆固土。”


   

  道士问:“若为国土和疆域,你化为恶鬼后,千万里不是随意来去,莫说秦国,就是荆楚吴越,或是跨了海去,都任你去得。还有何不满足?”


   

  “如何相题并论?强词夺理!”


   

  “是了,我虽无知,可也明白,你并不是为了你的国土和疆域。没有你的国民,万里疆域都是荒芜废墟,有何可守呢?殊死拼搏,不就是为了国人能过安生日子吗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此非吾国,”恶鬼吼,“此非吾民。”


   

  “却都是人,”道士接道,“你族人生后代,与秦人又生后代,后代相融,代代无穷,仇恨早已消弭,成为新家新族新国。当初你族人有多无辜,现在被你杀戮的便有多无辜。”


   

  “那为何蜀国要白白送死,如何甘心?!”


   

  道士沉声道:“政权不过是权贵手中亵玩之物,百姓要得却只是安居乐业。一将功成万骨枯。将军不甘心,百姓也要吃饭。”道士趁其分神,从袖口牵出一串净心符纸,绞成锁链,栓于恶鬼周身。符纸烧灼不止,一层化为灰烬、一层又紧跟着贴上。


   

  樵夫见恶鬼身上正由黑转灰,由灰转白,眼射精光,动动沾血手指,道:“不要费事了,直接斩草除根。”


   

  “等。”道士不听,用锁链将那恶鬼围成粽子。一层层后,火光终于暗淡下去。


   

  道士放下剑:“将军,你本不是这等一心报仇、不顾百姓安危之人。”


   

  那黑色焦团喉中发出阵阵低吼,凄哀辗转,一通空洞幽怨。


   

  许久后,那鬼总算道:“若非尔等,老夫终酿成大错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眯了眯眼。


   

  道士展颜道:“将军可是清醒了?”


   

  “我虽心中恨意未消,可还不至于让生灵涂炭。此地怨气横生,怨魂聚集,自我醒来后,满心只想报仇,” 恶鬼往远处看了看,“可是我害的此处如此颓唐?”


   

  道士答:“在下正尽力找出怨气发源,还这里一个清净。”


   

  那黑色魂魄驻足许久,道:“既如此,将我度化吧,免得你还要制住我来分心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幽幽道:“蜀地百姓,铭记郑将军赤胆忠心。”他将剑祭出,踏剑而上,飞出樵夫那红圈。


   

  “不可轻信……道长!”


   

  那道士将拂尘一点一扫,于空中念起符文。恶鬼那团黑气本被烧得斑驳,此时却开始愈合,愈合后消散,转为乌有,随风而去。


   

  樵夫问:“结束了?”


   

  道士站在剑上,身形一晃往后栽。樵夫应速出手,上前接住了道士下坠之躯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我手断了,你真的重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脸色煞白:“我不小心用过劲儿了,若是以前,不至于度化一下就……”


   

  “哎呀耳朵起茧子了,好汉不提当年勇,人到了七老八十,果然最爱忆往昔,”樵夫道,“你可真不给自己留力气,怪不得那鬼服软得这么快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摇头:“只是大病后遗症,抓紧休息一会儿,邪祟未尽,再如此大意可是要命的事了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丑时将至,魆黑的夜魆黑地狰狞。


   

  樵夫扶着道士往罗老爷家走。


   

  “我理解方才那人的不甘,”道士开口,“明明都是人,自己却白白遭遇祸事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冷淡道:“不都过去了吗,别说晦气事了。”


   

  “可惜位置越高,能力越大,看得便要越远越全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冷哼:“那长得高可真可怜。”


   

  “做人本就可怜,就是来不停赎罪的,累极了,”道士被草丛一朵迎风摇曳的小苞吸引了注意,许久道,“但有时却值得等一朵花开。”


   

  樵夫不语。二人向罗老爷家走去,突然听得几里外罗家方向惊叫喧哗不止。


   

  “又来了,”道士摆脱了樵夫肩膀,“快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摇了摇头,只得追上。


   

  嘶吼愈发刺耳,到门口但见血流如海,一位妇人站在庭院中央,正在啃食一个女婢的脸,听到道士脚步声,猛地扭过头来。正是罗越老爷他夫人罗赵氏。


   

  “阵法竟然不管用?”道士大惊。


   

  女魔阴森一笑,放下手中头颅,向道士奔来。道士拔剑相挡,连挡十几下,对方力道却愈来愈大。女魔那厚重发丝陡然间乍立起来,在空中扭成九条蛇鞭,往道士心房钻探。


   

  樵夫冲来,拿匕首切断青丝,谁知青丝反着凛冽月光,疯狂生长,缠在了他手上,瞬间将他左臂割裂出道道血痕。樵夫眼睁睁看她将头发割到自己指头上。道士心惊,忙催动剑身。他那剑似有灵气,剑身突然大噪,通体生寒,道士拿内力逼出剑上寒霜,将杀人丝凝冻在樵夫手上。樵夫手掌一握,震碎冰上丝,才保住左手。谁知那女魔从肚子里掏出一个鬼娃头,趁樵夫对付发丝,鬼娃张着血盆大口,专往樵夫喉结处啃去。


   

  “退后!”道士呼喊不及,本能地拍开樵夫,后颈结结实实被咬了一口。他方才除鬼用力过猛,本就元气亏空,此时被灌入浓浓阴气,阴阳不调,一口浓血喷到樵夫脸上。樵夫恨极,狰狞双目里似有黑焰灼烧。


   

  他将手指插近道士血口中翻搅一番,用指尖弹出几滴鲜血,喉中发出一声枭般尖利吼叫。庭院中,血泊里,被女魔杀死的尸体缓缓起身,有重伤患没死净的,也刹那间双目无神、无知无觉,悠悠然站立起来。它们僵硬地摆动了下身体,又飞快向女魔冲去。


   

  那女魔本想乘胜追击,谁知刚迈步子就被尸身团团围住,她不甘猎物逃走,龇出獠牙,探出头发想绞死道士。樵夫夺过道士那把霜剑,以自己内力相催,隔出一道极厚的冰墙,将罗家出路封锁住,带道士逃出生天。


   

  女魔突然诡谲地笑了起来,冰之冷气顺着她的头发被她灌进体内,随后她大口一张,又将冷气喷出。路面、屋舍、树木,慢慢地覆上一层冰雪。整座城又白茫茫一片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樵夫背着道士奔入一间草舍,将道士放到床上。道士在颠簸中清醒过来,喘道:“罗家……罗家还有活人……”


   

  “救不活,别做梦了,养你的伤好过去送死,”樵夫恨道,“谁要你自作主张,不过一个魔物,我必定能躲过去的,谁要你个大傻瓜去挨巴掌,简直蠢钝如猪!”


   

  “当时害怕……习惯……”道士咽下多余的话,闭上眼藏住情绪。


   

  樵夫心剧烈起伏,刚想问他,只听屋内阴暗处传来一声沙哑轻笑。


   

  樵夫提剑便刺,道士拦着他,险些跌落,脱口而出道:“且慢!”


   

  剑尖抵在发声者喉咙处,她依旧笑道:“少年人,莫争吵,喝些温水吧,喝了好得快。”樵夫将信将疑,划亮烛台,却是一老妇,老眼昏花,在黑夜中纳鞋底,脸上笑意慈祥。


   

  二人都松了一口气。


   

  外面毕剥作响,可见冰结得速度之快。整间屋子气温急速下降,道士眼看那老妇人已经开始打战,便让樵夫把热水都端给她。那老妇人还是笑:“我不渴,也喝不着了,少年人喝吧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怪道:“老太太,你不知这城里出了什么事吗?”


   

  老妇人呵了口哈气:“老婆子什么不知道,当初来时就觉得这城怪得不行,据说以前这城里连鬼都能吓死呢。搬不住去呀。邪祟来作怪,只是迟早的事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奇道:“老妈妈不害怕?”


   

  老妇人笑:“这世上,我早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,若能眨眼间就死去,也是人生最后一件大大的幸事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好奇心重,问道:“是什么?”


   

  老妇人道:“就是我那老头子呦。这一辈子,他对我是极好的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再问:“他人呢?”


   

  老妇人咯咯直乐:“早死喽——”


   

  樵夫愣了愣,又怒道:“……这哪里是得,这是失!”


   

  “失去了他的人,还留着他的好,不是得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咬牙:“……你在胡扯,人死百了,怎么能和活人一样?”


   

  道士捅捅他,他也不理,老妇人也不理,笑道:“怎么不一样?老身虽愚钝,但从前也是大家闺秀,也识字读书,从书上参悟了一些道理——只要放得下,便什么都拿得起。执念太深,做什么都不潇洒;执念没了,便觉得满足。他去时,我便知足了。人不能随随便便放弃这条命,所以我没跟着他去。可虽然不能放弃这条命,却总有比命更值得的东西。这便叫‘朝闻道,夕死可矣’。我现在有什么好怕得呢?”


   

  樵夫拿左手嶙峋手指遮住脸上狞笑:“呵呵,荒谬至极。活够了的人,教育别人来放下。到底怎么放得下去?”


   

  老妇人但笑不语。门外爆起一声炸裂声,樵夫飞快地拦过道士的腰,破窗而出,将道士带出房间。


   

  道士呆愣愣看着原本要袭击他们的冰,将含着笑的老妪冻住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樵夫再背着道士一路奔袭,来到一间屋内,紧闭上门,以迅雷之势沿着房间画上血阵,抵挡阴气。


   

  这是间有七八口棺材的房屋,樵夫画完,扶起地上的道士,将其放入棺材内,自己也躺了进去,搂住道士为他取暖。


   

  道士脸一时白一时紫,邪祟的魔气正在他体内肆虐,寒冷又使他发抖。樵夫柔着他的胸,不着痕迹地将道士体内魔气导入自己体内。一炷香后,道士脸色总算恢复正常了。


   

  他就这么阖眸躺在樵夫怀里,过了会儿,突然轻轻痴笑道:“软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眨眨眼:“什么软?”


   

  道士拿脸蹭蹭樵夫肩头:“这里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摸了摸自己骨头,佯怒道:“哪里软,不是硬得很吗?你弟弟才是真软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叹气:“干净些!我想和你说说话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偷了腥的猫儿一样偷笑了起来:“听着呢呀,耳朵不都要聒死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埋着脸道:“我从前也像这样躺过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挑眉:“……躺女人怀里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那时我有些卑劣的想法。”


   

  樵夫哼道:“热血沸腾了?”


   

  “我想炫耀。都叫我要除雕琢、去炫耀,可我当时躺在那儿,只想给照着自己画幅画,画上配两行字,写上‘这床是我睡过最舒服的床,而且只属于我,贴出来就是叫你们瞧瞧’,再张布在我们那城的城门口上,往来进去的都能看见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拿鼻孔啐气,嗤道:“你那老道师父不教你清心寡欲吗?她倒是不嫌弃你脏,把你撵出去?”


   

  道士微笑,搂了搂樵夫的腰:“早撵了。我不能回师门,这辈子做错的事也不是一件两件了,纯粹一个十足的烂人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淡淡道:“烂点好,规矩漏洞百出,全是狗洞。照人的规矩办事,尽被狗欺负。谁傻谁才做好人,活该要倒大霉。”他把道士圈得紧了些,又是娇嗔又是恐吓道:“还念念不忘你老相好,就找她去,你躺在我这儿,就别说我像女人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舒服地哼唧:“以前那个也不是女人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脸色大变:“是那个男的?!”


   

  道士无奈:“是个小男孩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转转眼珠,思索一会儿,也乐了起来:“你这不知羞耻的臭道士,连孩子都不放过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咳嗽起来。


   

  樵夫把自己衣服往他身上裹,又将身下稻草往他身上盖,搂得更紧。


   

  “你身体怎么这么差?”


   

  “从前我们山里,再没有比我壮实的了。现在顽疾累身,正是错事做多,报应不爽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我不信报应,根本没有天帝神佛会来主持公道,人只能靠自己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摇头,细嫩的脸蛋上的肉蹭着樵夫的高隆的锁骨。


   

  “要敬的,要有敬畏心,敬天地,敬造化,敬自己。”


   

  樵夫新鲜道:“怎么敬自己?”


   

  道士又使劲搂了搂樵夫的腰,想把自己嵌进去一样:“不要骗自己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默然。


   

  道士嚼着口中的话,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似的:“床还是和以前一样舒服,想睡,又舍不得睡。


   

  “床一样也就罢了,心也一样,就有些讨厌了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良久,沉默的樵夫从袖中仔细地取出一朵小花,献到道士眼前。


   

  “不用等了,有花一直就开着。你想要就给你吧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笑得眼里晶晶的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寅时平旦云出。


   

  “这女魔怨气比方才那将军强百倍。”道士沉吟道。


   

  “雕虫小技罢了,别害怕,她不会伤到我们的,”樵夫环视这间棺材铺子,微弱的声音,空灵中又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狂喜,“等她解决外面那些人,也就彻底解决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没听清:“什么?”


   

  “我说,雾要漫上来了,”樵夫微笑道,“道长,别松手,我其实很害怕的。”


   

  道士不自觉地攥住他,又慢慢抬头,望着樵夫尖削的下巴出了会儿神。


   

  “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不答。


   

  “你不记得,我该怎么问你……”


   

  樵夫捏他脸:“想问什么问什么,不许磨磨唧唧。”


   

  “那……假如你我便是那个老妈妈,若给你一次机会,再见到最珍视、最想见的人,你要见多久呢?”


   

  樵夫拿手指从他的唇划过他的脸,又划上他的眼睛,问:“你呢?”


   

  道士看着他:“我不敢奢求,再给我一天就知足了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那少年气的脸蛋儿即阳光明媚、又阴鸷可怖,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完美糅合出他矛盾的表情,绮丽又不阴柔,诡谲更兼妖艳。他脸上的色彩是鸿门宴里极乐舞娘的绸缎上的红。


   

  他闻言露齿一笑,森森道:“跟我一样,我也是按天算的呢。我要每一天,每一天又每一个月,每一个月又每一年。我要一辈子,有多久,我就要多久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被他勒得疼了,挣了挣,反而被勒得更紧,他装作疼痛,咳嗽两声,身上力道果然放轻不少。


   

  道士抬眼,少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他又往前方那张桌子上看,好像看到有一个人也像这样盯着在灶台旁忙碌的另一个人。他眨眨热得痛起来的眼,转移话题道:“你不累吗,我不轻的。”


   

  “累啊,抱你跟扛猪没什么区别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


   

  樵夫见他无语,笑道:“猪挺好的,室里必须要有猪的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撇嘴:“我大好了,该解决她了,走吧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道士恢复了精神,剑法愈发精湛地飘忽不定起来,剑剑往魔女要害刺,樵夫在他身后操纵着尸群,魔女闪避不及,被道士限制了退路,一个不察被走尸扑住。之后形势便山崩海啸般逆转,尸群层层涌上,将她围困在原地,花费不少时间,总算牵制住她。


   

  道士扭头赞那樵夫:“厉害。”又走到魔女面前问:“罗夫人,您到底有什么怨恨,可否告知在下?”


   

  魔女不答,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送着冷气。


   

  樵夫漫不经意道:“罗夫人若是不说,那就是没有心愿未了。”他冲尸体吹了声哨儿:“不用费事帮忙,直接灭了她。”


   

  “咯咯咯咯,”魔女艰涩笑道,“你们红口白牙的,可别血口喷人,谁是那贱娼。”


   

  魔女拿干瘪如柴的手指挖向自己的脸,瞬间挖出五条肉吊在脸上,深可见白骨。道士忙抽出链子箍住她的手,忍不住犯恶心,不忍看去,道:“原来是恶鬼夺舍,你和罗夫人有什么仇怨,戕害罗家多命?”


   

  女鬼道:“这些人毫无骨气,尊贱娼为夫人。贱娼夺我夫君,就是罪大恶极,该与我陪葬!”


   

  浓雾骤起,四周空濛不似现实。女鬼把衣服一掀,那身被血染黑了的脏裙一抹而消失,身上变成一袭大红嫁袍配一顶红盖头。道士见她掀开红盖头,脸上非罗夫人那张脸,而是换了一位佳人。佳人双眸空洞,听着窗外街道上吹打声,泪如雨下,晕花了眼上妆,随后踏上凳子,在白绫上荡荡悠悠,正合上了门外那锣鼓点。


   

  道士眨眨眼,见女鬼伸出吊死后青紫的长舌,舔了舔自己的脸,又哭又笑道:“我与五哥两情相悦。是赵紫钏这贱人从中作梗,害我不得善终!”


   

  此时,两个灰面白眸死人将裤子湿透了的罗家老爷罗越押到了樵夫面前。樵夫道:“可是你的五郎。”


   

  女鬼边流泪边放声大笑:“不错,正是他。”


   

  樵夫一匕首抵在罗越眼珠下,巧笑道:“当时是什么情况,如实告诉道长说,有半句假话,舌头难保哦。”


   

  罗越连忙后退,后背又挨上死人,不由得又吓出一缕魂儿、一点尿,左看看右看看,忙道:“我说,我说,她是我姨母所生表妹莲奴,管莲奴。”


   

  “她说她和你两情相悦?”


   

  “我母亲和姨母亲近,常走动,当时一起举家迁到这怪地方来。这里多有怪事,她常说她害怕,我就总是安慰她。一来二去的,她就,就有了身孕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皱眉,不忍卒听。樵夫哂笑道:“你动作倒是快。”


   

  那罗越接着说,当时跟着罗家来避难的,还有他大爷的小姨子。是个寡妇,育有一子一女,女儿姓赵,乳名紫钏,为了保住家产才来投靠自己姐夫。他姨母家穷酸,赵家却是有家底的。他父亲为了她的家财,一心要罗越娶紫钏为妻。”


   

  樵夫道:“你不如实禀报管莲奴怀孕之事?”


   

  “我……我说了的,可我父亲,最,最重利……”


   

  “当时人总是死,你爹还有心思想这些?”


   

  道士接话:“怪不得这里叫罗家庄,你爹就是拿了赵家的钱,当了个山大王。你娶了赵姑娘,那管姑娘怀孕之事何解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我,见瞒不住了,对我父亲说了莲奴之事,父亲不愿我娶她,说她,她不守妇道!勾引男人,不配、不配进罗家门……便问郎中开了方子,要打掉腹内孩儿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皱眉:“掉了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哼道:“若是掉了,方才你也至于受这么重的伤。”


   

  罗越交代:“我不得已,只好把药喂给莲奴,莲奴没防备喝了,谁成想那是个庸医,用虎狼之药胡乱治人的!莲奴喝了腹痛不止,还流血,我,我……”


   

  道士道:“还不快找个好郎中,带她就医?”


   

  “我、我当时太小,我……跑了……”


   

  之后,那血泊里的女子终日卧床不起,病榻上等来的确实母亲告知她罗越马上要成亲的消息。


   

  “我悬梁之日,我腹中死胎还未尽去,同我一起化为厉鬼,”女鬼尖声哭道,“五哥,我知你胆小,却没坏心,对我是真好的。是不是赵紫钏勾引你,是不是你父亲强迫得你,你同我山盟海誓,信誓旦旦,不可能是假的!”


   

  樵夫嘲道:“你在他逃跑时就知道是假的了,现在还骗自己做什么?”


   

  “没有!”


   

  “这罗越一直在找别人的不是,说父亲重利,医生昏庸,管莲奴不守妇道,可自己又管不住老二,又是个猪狗不如的懦夫,始作俑者就是他,害了你的命,你还为他开脱不成?”樵夫抓住罗越的头发,“告诉她,你现在认罪了,要她把你带走,这事儿就了了。你俩永远不能再来祸害我这座城。”


   

  女鬼抱着婴儿张着大嘴的头颅,满面是血,哭道:“五郎,夫君……”


   

  罗越吓得大叫一声,昏死过去。


   

  樵夫乐不可支。道士叹了口气:“你听到了,这家里其余大大小小的人都是无辜的,赵紫钏亦是不知情。你明知她无罪,为维持你的五郎在你心中的形象,迫害无辜人至此。恶鬼,作孽。”道士猛然甩出一张符,镇在女鬼额前,那鬼登时感到整个魂被摄住,动弹不得。


   

  道士竖起二指,将一股股纯净灵力注入符中,女鬼眼睛由红转黑,再转至清明。


   

  “别再害人了,”道士说,“放下不值得的人,好好走吧。”


   

  那女鬼法力全失,跪在那里,黑气慢慢转白。


   

  樵夫阻道:“慢着,我帮你把这个王八蛋带走。”


   

  道士拿剑尖挡住少年匕首,“铿锵”一声金属短鸣,问:“你要他吗?”


   

  女鬼慢慢拿下额上那张符,柔声道:“道长这符,是什么做的?这么好吃……我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皱眉。


   

  “若生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,说不定能忍忍,就不愿死了。”


   

  女鬼看了眼地上的五郎,闭上眼睛,消散于空中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樵夫吐着小舌头,扭着腰,哼着歌,撕下自己一片衣服捂住道士的口鼻,搂着道士龇牙笑道:“烧吧,这样就吸不到瘴气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转过脸,点上火,将这些死尸烧毁,问:“你想起来什么了?这么高兴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笑:“结束了呀,可以回家吃饭了。”他打了个响指:“吃猪肉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答:“那至阴邪物还没解决呢。”


   

  “明天再说嘛。你看,这雾都要散了。除妖斩祟,子夜最佳,道长自己说的,”樵夫嘟嘴,路过还在昏睡的罗越,踹了一脚,道,“这王八蛋,便宜他了,道长为何拦着我。我看这没担当的负心汉,就该给那娘们儿陪葬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跟着樵夫往家里走着,幽幽道:“已经够了。”


   

  樵夫皱眉:“为什么够了,你劝她放下,可她葬送自己一辈子,这罪魁祸首的王八蛋还活着,这有道理?”


   

  道士点头:“莲奴自然值得同情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见他语调淡淡的,突然气闷,质问:“说得是废话,她委屈这么多年,就为了你可怜的同情吗?对她有什么用呢?该杀了这罗越。”


   

  “她为何自己不杀呢?”


   

  “我怎么知道?”


   

  “我让她走之前,在带着仇恨走,和抛下以前、重拾自己之间选择。很明显,她选了后者。她不在乎了。”


   

  “是你那些符起了作用吧,”樵夫转转眼珠,“怨气怎么可能如此快被度化呢?你那符里,是什么洗脑迷药。若都吃了你这符,世上便都是不争不抢的废物了。”


   

  道士停下脚步,转头微微笑道:“可她说好吃,你想尝尝看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一顿:“我干嘛吃,我又没怨气,用不着被你那世界大同的理想洗脑。”他又状似云淡风轻地笑道:“走了走了,都过去了,不说这晦气事,回家吃饭,饿坏了都。”


   

  道士伫立不动,取出一张符,二指捏于面前:“符里没有什么,只是我的符里面,有我这三十年的参悟,能让他们想明白一些事罢了。”


   

  樵夫还是风轻云淡地笑:“是是是,你厉害。我不修道,我也不懂,也不想听。”


   

  道士自言自语:“禁锢在从前,没有意义了。从前,原本就是用来怀念的。不是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终于慢下脚步,幽幽道:“做事,哪有那么多意义可讲。累不累?我只讲老子高兴不高兴。”


   

  道士笑:“你这三十年,高兴吗?”


   

  樵夫也笑:“还成,自在逍遥吧。”


   

  “莲奴想通了,那老妇人想通了,你不愿我把你比女子,可女子们都想通了。她们彻底放下,才拿得起,才可以做自己,拿起自己的高兴。”


   

  “她们想通了,关我屁事,”他眼中黑雾缭绕,“晓星尘,你也要拿对她们的说教对付我吗?”


   

  被唤做“晓星尘”的道士猛地甩出符咒,被眼前人劈手砍断。


   

  道士静静看着还微微发亮的符在地上四分五裂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刚散去的雾又浓了起来,一股股黑气从四面八方汇集到眼前人体内,更有阴气从地底攀升而上,在其站立处形成飓风,卷着他的黑袍和黑发,压迫力之强,侵袭在道士脸前,山崩海啸之势,逼得道士无法睁大眼。


   

  至邪已出,万邪朝拜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道士垂眸,淡道:“薛洋,你刚才砍断的那张符,是我的魂力。”


   

  巨大的压迫感瞬间被强制着平息下来,空气随着气场微微颤抖。没来得及进入至阴者体内的阴气散在雾中,染黑周遭妖雾,成片成片地弥漫开,叫嚣着围在道士身边挑衅,却不敢轻举妄动。


   

  道士只是看着眼前人:“你不是都发现我没影子了。本来就是个孤魂野鬼,所拿之物自然俱是魂力幻化而生。”


   

  眼前名唤“薛洋”的人闻言,握了握拳,随即以内力震碎了围绕着二人的黑气,道士耳边嘶鸣着细碎尖利的痛呼,复又归于宁静。天地终于仿佛正常了些。


   

  那薛洋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将土中那四分五裂的符归拢到自己手心。


   

  围着他们的雾是白了,却没有晓星尘的唇色白,像是最后一点勉强支撑火光的蜡泪。


   

  他惨白地平静,从怀中摸了个东西,又摊开手掌,里面是一个小圆球:“今天的糖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薛洋盯着晓星尘的手良久,久到晓星尘在浓稠无情的白里,看到他脸上落下来的水珠。


   

  薛洋抬起脚,一步一步靠近晓星尘,拿起那块糖,顺势狠狠抓住晓星尘的手。


   

  晓星尘道:“我既然来,就不会跑。先吃吧,有什么恩怨,吃完再说。你不是饿了。”


   

  薛洋盯着他的脸,将糖放进了嘴里,饥荒年得了一丁点吃食,恨不得猛塞进肚,又惶恐一下就吃完,在欲和惧之间,仔细咀嚼疼痛。薛洋正在嚼着,随即被口中巨大震慑力钉在了原地,一道洁白光斑在他口中疯狂闪烁,对抗着他身上那些魆黑。


   

  “你总说我傻乎乎,自己又何尝时时聪明着,”晓星尘苦笑,“我不是刚告诉过你,我身上东西,都是我的魂力吗?”


   

  一束束无形之光化成有形锁链,甩在空中,又被薛洋吸引,捆住薛洋周身。待捆得结结实实后,世界又一次归于宁静,只剩薛洋依旧认真咀嚼之声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良久,他才咽了下去,露出一颗虎牙:“我知道,就是想吃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是不是像她们说得那么好吃?”


   

  薛洋笑:“臭道士,灵魂自然是臭的,难吃死了。果然跟我八字不合,明天我绝对要闹肚子。”


   

  晓星尘幽幽道:“没有明天了。”


   

  薛洋大笑:“你还是这样总把自信用在奇奇怪怪的地方。”


   

  晓星尘道:“我告诉过你,只要一天。”


   

  他抬头看了看天。


   

  残夜十分,林子是白的。


   

  “快到了。”


   

  薛洋猛地往前扑去,却被晓星尘魂力摄住,动弹不得。薛洋额上涔涔,冷道:“咱俩的账没有清,你又想拍屁股走人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我不会自己走的。”


   

  薛洋眼睛猛亮起来。晓星尘的魂力跟着薛洋身上的锁链,感受着薛洋因为这句话的颤抖。


   

  薛洋大喊:“晓星尘,刚才那些怪物跟我什么关系都没有,我一个都不认识,犯不着指使他们。咱们城里新来那些人,我早就懒得管了,这回你再也不能挑是我的错了!”


   

  晓星尘抿抿唇:“……子不杀伯仁,伯仁因子而死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什么?”


   

  “我说过了,阴气养阴,若是没有一处至阴所在,它们怎么可能有养料如此作祟?”


   

  “你什么都能怪到我头上!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!”薛洋喊完,眼珠一转,喘道,“哦,那,那我从前不知道,我一直在山里待着,就没有回城里,你不是常教育我吗,无知者总要无罪吧?现在你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,总行了吧!”


   

  晓星尘点点头:“好主意,我们去一个干干净净、没人打扰的地方吧,薛洋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薛洋感到此时体内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外界之力流过,如酷夏之日喝了一口一股清洌甘泉般解乏,舒适地想睡觉,渐渐双腿无力,单膝跪地。可他身体舒服,心里却恐惧得要爆炸。


   

  他喊:“晓星尘!我不要!你给我住手!……你要度化我,这是要……你打算度化我?!”


   

  晓星尘只是看着他笑。


   

  薛洋咬牙切齿,来不及跟晓星尘理论,跪在地上闭上眼睛,将心中焦躁沉淀,回想自己所思所求,专注地和体内那股力量对抗起来。


   

  晓星尘“噗”地一口,又将一口血吐出,倒在了地上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晓星尘!”身上锁链脱力松弛,薛洋飞快地起身,跑去扶起地上人。


   

  “晓星尘……”薛洋拿颤抖的手抚上晓星尘的脸,擦在手上是满掌的血和眼泪。


   

  晓星尘眼中流着哀伤,嘴上却还在虚弱地笑:“你心志可真坚定啊,薛洋,真厉害……”


   

  他突然崩溃大哭,极尽委屈:“你为什么这么厉害!这么久了,我永远是输……”


   

  “没有,没有,好了,别抓了,不要抓自己,把魂收回来……”薛洋止住怀中人疯狂抓挠自己的手,嘴上不停劝,“快点,道长,把魂收回来。”


   

  晓星尘眼神狠下来,一握拳头,把禁锢薛洋的那些锁链震了个稀碎。


   

  薛洋死命囚住他的手,嘴唇直抖:“……晓星尘,你怎么还是,还是这么不冷静,理智一点行吗?你过来不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吗?!动不动就这样胡闹,还能解决什么问题?”


   

  薛洋往怀里搂了搂他,任他放肆地啜泣。一会儿,晓星尘总算是没劲了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太阳要出来了,”薛洋笑笑,呢喃着,“这回你说了算,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……我们不在这里了,以后这里的怪事儿跟我无关。咱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,慢慢解决……告诉我,你是怎么回来的;告诉我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……慢慢说,现在别说,你太累了,我们先走,先走……”


   

  晓星尘双眸无神地开口:“我不走。”


   

  “要走的,你走不动我背你。走不动没事,”薛洋自言自语,“碎得那么厉害,三十年都可以养回来,现在养一养就好了。”


   

  “我走得动,我不走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薛洋紧闭眼,“那就不走了,正好回家吃饭吧。”


   

  “我做了太多错事,逃到哪里都没有用。逃了,也有人要抓我回来。有罪之人死活都由不得人做主。我只想解决完,好好休息一下。” 


   

  薛洋咬着牙:“好好好,你说,你想怎么解决?”


   

  晓星尘将剑柄递到薛洋手掌心:“你实话讲,你还那么恨我吗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


   

  “恨得话用它往我丹田处插,这次插碎了,再也没有下一个三十年了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我真的饿了,我们先吃饭,先吃饭吧别说了。”


   

  “你又恨我,又不想杀我,你自己说怎么办?”


   

  “我说,我说我想吃饭你别再废话了,太烦了,烦死了!别说了,走了,回家。”


   

  薛洋抱着他起身,晓星尘握着薛洋的手把剑抵到他的喉咙处。


   

  薛洋僵硬地站着,深吸一口气:“行,你又来了……”


   

  “好像就是这里,我从前虽然看不见,但从前感受得到。我们以前,春天时候,经常来这里,在草坪上打滚,”晓星尘慢慢放下剑,“你说你不记得了,确实是些无关紧要的事。那时候风都是舒服的。现在感觉不到了,不过我还记得。三十年前的那三年,经常像这样一起坐在屋顶,有时候吹吹叶子,有时候弹弹琴,有时候唱唱歌。有时候……就聊天,天南海北地聊,其实也没有什么、什么有意义的话,可就是觉都舍不得睡。就是觉得睡觉浪费时间,睡觉,距离就远了。家里穷,物质贫瘠,可是知足。要说精神富裕,也不见得,每天就讨论柴米油盐、各种小笑话罢了,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。还有很多时候,就纯粹地坐在一起。现在能看见了,偏偏感受不到那么舒服的风了。你果然不记得了……也是正常的,都是不打紧的事。记得才是不正常。”


   

  薛洋张张嘴,没说出来什么,只是摇摇头。


   

  晓星尘举剑:“既然不记得了,还不好放下吗?你如此恣意妄为的人,最该拿得起放得下。放下别人才能做自己,做了自己快活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你放得下吗?”薛洋问,“晓星尘,你放得下吗?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有东西滴在晓星尘脸上。


   

  “你要是放下了从前,为什么不能现在就跟我走,跟我重新开始呢?


   

  “你教育别人时,说得头头是道,自己能做到吗?你放不下,为什么过来要求我呢?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你放不下正邪是非,我放不下……你,为什么要我放下呢?”


   

  晓星尘使劲攥了下心口,放声大笑:“那就是死局了。


   

  “这座城里,从来都是死局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反正我是说不过你,我是一个废物,永远都是输。”


   

  薛洋抱着他,紧贴着他的脸:“你试最后一次,就最后一次,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。”


   

  晓星尘慢慢掏出薛洋给他的花:“人值得花费一生等一朵花开。可惜拿世界上所有开着的花来,都愈合不了刀口。”


   

  “……”


   

  杜鹃一声声啼着血,在整片林子绵延不绝。


   

  晓星尘抬眼:“它们醒了,太阳真的要出来了。我一句话没有骗过你,我方才说了,我只有这一天时间。”


   

  “别再说这种话。”薛洋将他揉在怀里,听得指骨嘎嘎作响。


   

  晓星尘怔愣道:“多了这一天,总应该知足了。”


   

  薛洋哑声吼道:“比起你,我才最是容易知足的。你要的天下大同,我要的,只有这一丁点小要求。一年两年三十年,我所求不过一人!为什么你就是想不通?!你太蠢了!什么参悟,你参悟到了什么!如果你参悟了,你那么慈善,怎么就不能满足我?!我不需要你可怜兮兮的同情!我不需要人度化!我不要一天,一天不够,我要每一天,这都是你欠我的!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晓星尘盯着晨曦那点光亮沉默着,很久才说:“是,我也拿不起、放不下,要求不了任何人。没人应该为别人改变。但我还是想重新开始。”


   

  “蹉跎了这一辈子,过得也太失败了,我不想在这里受苦了,给我一次机会,”晓星尘又一次颤抖着举剑,“阿阳,这辈子最后一次跟上我。既然你现在不愿意杀我,那下辈子等你准备好了,要杀要剐,我都等着你。我们一起去下辈子商量,好吗?”


   

  薛洋猛地闭上眼,咬着牙道:“你骗我,你才是又骗我……”


   

  “我真的,一句都没有骗过你。”


   

  薛洋嘶吼道:“有什么下辈子!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转世!也没有来生!哄傻子的把戏,我不会上你的当的!!!”


   

  晓星尘猛地碰过薛洋的脸,吻了上去,往他口中注入进自己魂力。


   

  阴气的黑与魂力的白交织,在薛洋体内贯通。那阴气恐怕魂力再一次虚弱下去,不敢再对抗,只能反复闪躲。白色的心志此次仿佛是更加坚定的那一方,抱着献身信念势要包裹住黑暗。


   

  薛洋知道晓星尘在又一次碎魂。


   

  可是这种温暖的、柔软的、被爱着的、舒服到心痛的感觉,实在是渴望了太久了。只有在梦里才能反复释放的真实,此时出现在他怀中,梦中人正献祭自己融进他的体内。等了太久,感受一次就舍不得放手。


   

  薛洋反守为攻,托住晓星尘后脑,将这个吻深入下去,将自己三十年的真实灌入晓星尘灵魂中,水乳交融。相忘于江湖,不如相濡以沫。


   

  过把瘾就死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三十年铺天盖地的情绪灌了进来,汇进晓星尘心口处,黑红之色迸射着强光,狠辣决绝地嵌进他心里,浓得让人不堪重负。晓星尘几度窒息,满面都是泪,却来不及用嘴哭出声,嘴只能用来抓紧太阳初升前最后一丝时间吻向彼此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我不骗你,薛洋,你不找我,我也去找你,”晓星尘的唇在薛洋的唇下张合,“跟我走吧,跟上我。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林霏开了,黑色和白色两缕轻烟往上飘散,愈升愈高。直至彻底化为乌有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新的一天到来了。


   

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【完结】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“面对妖魔鬼怪,第一,度化,第二,镇压,第三,灭绝,”稚嫩童音泠泠,问道,“那灭绝了它们,它们不就没有来世了?”


   

  “你傻啊!本来就没有来世啊,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轮回转世一说,这都是哄傻子的,”另一个童音道,“不论是度化,还是镇压,还是灭绝,都是让他们魂飞魄散罢了。好好吃好好喝,痛快活一辈子,别指望什么下辈子不下辈子了。”


   

  “啊……怎么这样?”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小道士撑着头,看着窗外的儿童,转过脸来问:“师尊,世界上真的没有转世吗?”


   

  没得到回音。


   

  小道士眨眨眼,看着女人道:“真的假的啊?”


   

  女人笑笑:“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真里有假,假里有真。去伪存真,留真于伪,管它真假,只要追求真的真,便足够了。”


   

  小道士困惑:“什么是真的真?”


   

  女人还是笑:“人呐……”笑完,转身走了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小道士一头雾水,念叨起来:“……人……真?……什么嘛。”


   

  他撑起头,继续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。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 


   

 


  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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